司马岳走后,成帝无力地闭上眼睛。竟夜长谈,如释重负,想起昨日傍晚庾冰未经宣召,突然来到西堂,和自己的一番长谈。
说是长谈,话锋里却带着胁君之意。
“陛下,满朝大臣,州郡官长,还有臣弟庾翼,都恳请拥立吴王为储君。群心所向,大势所趋,还望陛下早日册封。”
未经宣召贸然觐见,成帝料到庾冰来者不善,果然,一开口就撕去伪装,直接提出传位吴王的要求,真是欺人太甚!
在早朝上,他还羞羞答答说要立年长者为储君,要召集重臣商议,现在却越俎代庖,成帝怒火攻心。
这么做,无非就是吴王登基后,舅舅自然还是当朝国舅。怪不得他不肯拥立丕儿,因为那样的话,就会失去国舅之尊。
“联合朝臣,勾连州郡,共同上奏,应该都是你的主意吧?”
庾冰直言不讳,大大方方的承认了。
“陛下说的没错,太后就两个儿子,臣只有你们两个外甥。除了陛下和吴王,臣和皇室再没有任何姻亲之缘,就是一个普通的臣子。为了我庾家的显赫和尊贵,臣别无选择,只能扶植吴王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他比陛下更听话,更孝顺。”
“孝顺?舅舅口中的孝顺不过是对一人一家的小孝,而非对一国一朝的大孝,舅舅心里就没有君国的大义吗?”
庾冰袒露心迹,露出真容,笑道:
“当然有,不过前提是先满足一人一家的大义!无论是过去的王家,还是现在的庾家,都有君国大义。然而,作为臣子,首先想到的是自己,是自家!自家的利益高于君国,没有了自家,那君国也就毫无意义!”
这番赤裸裸的表白,让成帝无比悔恨!
皇室还是没敌过世家大族,败在豪门衣冠的手里,江山还是被他们牢牢攥在手中。
自己为何不早点动手除掉他们,悔之晚矣,当初庾亮兵败梁郡城其实就是最好的机会。
是母后,是母后再次为庾家求情,说是最后一次。
母后在咽气之前,还为她的兄长说话求情,结果,一念之仁,让她的亲儿子面临今晚的噩运!
此刻,成帝压根不知道,由于母亲的妥协和退让,丧失的不仅是皇位,还有亲生儿子的性命!
“而陛下不同,身为一国之君,自然先考虑国家大计,因为没有国家,也就没有君家。其实说到底,还是为了君家,为了自家,这有王家庾家没有什么区别,不过是形式不同罢了!”
庾冰我行我素,说出这番话时非常得意,还不忘为自己辩解。
“自古君臣,无论明君昏君,无论忠臣奸臣,离开自己的私利,大谈什么一体同心,君国大义,那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。”
成帝冷冷道:“舅舅终于抛却了所有的面具,露出了庐山真容。朕要是不立吴王,又当如何?”
“难道陛下就不考虑考虑,百年之后,皇后,还有两位皇子的安危?”
“胆大包天!你竟然敢胁迫朕?”
“臣不敢,臣只是说,拥立吴王后,当然会照顾他的嫂子和侄儿,血浓于水,臣也会全力护佑他们周全。”
“来人,来人!”成帝嗓音嘶哑,竭力的喊道。
“陛下,你现在连喊内侍的力气都没有。他们听不清,即便听清了,他们也未必会过来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
庾冰嘿嘿笑道:“臣还未启禀陛下,目前武陵王的中军已经封锁了京师,通往建康的所有码头和官道皆已关闭。陛下莫怪,武陵王他也是好意,暂借中领军大印一用,也是为了皇城和陛下的安危着想。”
“你们连王内侍也收买了,大印只有他能拿到?”
庾冰没有回答,目如鹰隼,一脸阴森。
沉默了一会,才得意的说道:“外臣之中,除了臣,已经无人可以入宫面圣了。陛下还是省省力气,想想册封吴王的事吧!”
“舅舅,你真狠,比大舅有过之而无不及,这是为什么?”
成帝很绝望,他说得没错,庾冰的确比庾亮凶狠,还要阴险。
庾冰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:“因为,你们司马家欠了我们庾家的债,而欠债总是要还的!”
“欠了什么债?”
“至于欠了什么,反正,明皇帝和陛下已经替司马家还清了,陛下也不必知道。臣一直戴着无形的面具,这幅面具,臣父传给臣兄,臣兄又传给我,戴了几十年,终于可以抛却了!”
庾冰狞笑一声扬长而去,芷岸才得以脱身,小步疾趋,慌忙来到龙榻旁。
方才她看到庾冰带人气势汹汹的闯进来,就知不妙,本能的上前阻拦:“舅舅,你们要干什么,圣上并未宣召。”
可是,一个柔弱女子又能奈何,她被几个内侍连拖带拽,拉入别院。芷岸呼天抢地的哭喊着,挣扎着,凄厉的声音在宫墙帷幕中回响。
“陛下,陛下,没事吧?”
芷岸心如刀绞,轻轻的给成帝擦拭一下泪水,然后躺在身边,侧着身,凝望着他。
成帝因惊恼过度,病症加剧,身体变得蜷曲,芷岸的轻唤让他回过神。泪眼迷离,愁容紧锁,心有千言万语,却哽咽在喉。
想起当初在琅琊山脚下初逢的一幕,粉红色的长裙,萋萋丛生的香草,蹁跹起舞的飞蝶,她宛如天仙一样降临凡尘,来到自己身边。
眼前,芷岸模样未曾改变,还是天仙的容仪。而自己,自患病以来曾临镜一回,吓得不敢相认,镜中出现了一副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面孔。
下巴削尖,颧骨高挺,眼窝深陷。一脸病容,显得老气横秋,自那以后,他再也不敢再照镜子了。
短短几载,世事却如沧海桑田般变换,谁能预料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