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一）</p>
贺兰敏之“病死”的那一天, 武攸暨在过六岁的生辰。</p>
武攸暨是家里的第二个儿子，从小就调皮, 带着一群熊孩子在房州的山野里漫山遍野地跑, 他的父亲对他总是很无奈。</p>
无奈归无奈，他不是家中的嫡长子，身上背负的期望自然也不那么重, 而且他的性情也并不是那么讨人父母的喜欢。</p>
武攸暨有个很厉害的姑母, 姑母在长安当皇后。</p>
武攸暨觉得真是奇怪, 老师也有说, 一人得道，鸡犬升天。他的姑母是皇后殿下, 多么威风凛凛啊, 听说那长安, 遍地都是金子。</p>
长安那么好，皇后姑母怎么就没把她的阿兄们弄回长安去呢？</p>
武攸暨很不解，时常缠着父母问起这事。</p>
但父母一听他的话, 就板着脸。</p>
别问, 问就是大人的事情，小孩子甭管。</p>
直到武攸暨过完六岁生辰的两个月后, 有人从长安到了房州, 说是原本的周国公贺兰敏之病死了，国公府后继无人, 皇后殿下要把他接到长安当国公府的继承人。</p>
他的母亲杨氏搂着他,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“我的心肝我的儿”, 父亲武怀道则脸色复杂地看着他。</p>
武攸暨：？？？</p>
发生了什么事情？为何向来见到他就想揍他一顿的父亲，脸上的神情如此令他费解？</p>
等母亲没那么激动后，父亲才开始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。</p>
他那个已经去世的叔公武士彠，也就是皇后姑母的父亲，如今后继无人，皇后姑母想把他接到长安去，翌日就走。</p>
武攸暨瞪大了眼睛，“这么快？”</p>
那他岂不是没有机会跟小伙伴们道别了？武攸暨心里有些难过。</p>
杨氏看着武攸暨脸上难过的神情，又把他搂在怀里，“我的儿，阿娘舍不得你。”</p>
武攸暨：“……”</p>
阿娘搂得太紧了，他有点窒息。</p>
（二）</p>
听说贺兰敏之是病死的。</p>
贺兰敏之是个年轻人，平时身强体壮的，不知因何缘故，就病死了，死得有些莫名其妙。</p>
武攸暨想，人好端端的，怎么会病死呢？是觉得长安没好玩的东西了，还是活腻了，所以才会病死？</p>
好像叔公的继承人，都是病死的。</p>
阿耶说先前的国公府继承人是他的伯父，伯父因为得罪了皇后姑母，被赶出长安就病死了，后来贺兰敏之当了国公府的继承人，又病死了。</p>
怎么一个两个，都是病死的？</p>
坐上马车奔赴长安的武攸暨内心很发愁，他觉得国公府像是被诅咒了，所以这些继承人才会病死。</p>
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天才，不想落得病死的下场。</p>
怎么办？</p>
（三）</p>
武攸暨到了长安，先是住进了国公府，后来又被皇后姑母接进了宫里。</p>
宫里有英王李显，相王李旦，城阳长公主的幺儿薛绍也在宫里，然后还有粉嫩可爱的太平和永安。</p>
英王李显从小就是个顽主，不爱读书，只爱玩。玩各种各样的东西，在宫里折腾得鸡飞狗跳。</p>
李旦生性文静，喜欢音律，喜欢练大字。</p>
薛绍是个背书达人，武攸暨认识薛绍的当天晚上，就看到薛绍抱着一本大部头狂背，像是着了魔似的。</p>
李显和李旦住在千秋殿，薛绍和武攸暨则住在千秋殿旁的一个庭院。</p>
武攸暨看着薛绍努力背书的那股劲儿，忽然有些心虚。</p>
跟几个新认识的小伙伴相比，他好像没什么特别擅长的事情。在房州的时候，父亲总是嫌他调皮捣蛋，总要揍他。可他那点调皮捣蛋，跟三表兄比起来，算得了什么？！</p>
说到音律，他一概不懂，倒是能写两个像模像样都大字，可要跟四表兄李旦相比，那就是贻笑大方论。</p>
至于要跟薛绍比背书……更别提了，小周国公在房州的时候从不背书，如今也不想背。</p>
小周国公在房州的时候，曾经认为自己是个不被大人理解的、孤独的天才。</p>
等他到了长安，入了宫，才发现自己是个孤独的庸才。</p>
——从天才到庸才，心里落差难免有点大。</p>
嘤。</p>
难过。</p>
（四）</p>
意识到自己不是天才的小周国公，心里低落了好长一段时间。</p>
在崇贤馆里，他虽然不是垫底的那个，但是也不算起眼。</p>
小周国公好像也放弃了要跟几位小伙伴争一高下的想法，他不讨厌那些文绉绉的文章，也不喜欢。</p>
武攸暨想，他再怎么努力练大字，肯定比不过四表兄；他再怎么努力读书背书，肯定比不过薛绍；至于玩……但凡他在宫里敢像三表兄那样折腾，估计第二天就要被皇后姑母扫地出门了，还是安分守己些。</p>
小周国公自幼在房州的山林中长大，骨子里就有一股洒脱，虽然人还没长大，对许多事情却也通透。</p>
比不过旁人的，那就比不过。</p>
他也不在意。</p>
小周国公在看淡了一切之后，忽然爱上了算学和涂鸦。无他，原因是在崇贤馆的算学课上，算学老师出了一道算学题，几个小郎君除了武攸暨之外，无人答对。</p>
武攸暨：“……！”</p>
——总算是找着了可以努力的方向！</p>
从此以后，武攸暨迷上了算学。</p>
涂鸦是他从小到大就喜欢的，在房州的时候，他总喜欢在家里的墙上涂鸦，还为此三天两头被父亲揍。</p>
入宫不多时，皇后姑母叫小周国公去清宁宫。</p>
清宁宫里，皇后殿下坐在海棠树下，面容虽然带笑，却令人生畏。</p>
武攸暨远远看着皇后殿下，心中却没有害怕的感觉。</p>
武则天看着他，笑着朝他招手，“攸暨，过来。”</p>
武攸暨走过去，朝皇后殿下行过礼后，就恭敬地站在她的跟前。</p>
皇后殿下一双含笑明眸上下打量着武攸暨，问了一下他的功课。</p>
武攸暨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功课说给皇后殿下听。</p>
不用说，武攸暨都知道皇后姑母内心是失望的。</p>
皇后姑母喜欢文采风流的人，先前国公府的继承人贺兰敏之，为人并不怎么样，可他有学识有文采，皇后姑母就很喜欢。</p>
算学老师虽然喜欢他，天天夸他，可皇后姑母心里多少还是不满意的。</p>
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？</p>
步出清宁宫的武攸暨仰头望着天空，觉得明媚的阳光都变得忧伤起来。</p>
在宫里的生活好像有点艰辛。</p>
他心里都开始想念在房州的小伙伴了。</p>
心酸。</p>
（五）</p>
武攸暨在千秋殿里想心事。</p>
忽然，一张漂亮可爱的嫩脸出现在他的眼前。</p>
武攸暨一怔。</p>
小公主和永安县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千秋殿，两个小贵主站在他前方，眨巴着眼睛，歪头看着他。</p>
永安县主：“攸暨表兄在干什么呢？我和太平都看了你好一会儿了，你都没发现我们。”</p>
武攸暨：“……”</p>
总不能跟两位小表妹说，他在想在房州的小伙伴。</p>
他虽然有许多事情还看不懂，但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，知道什么话可以说，什么话不能说。能在宫里陪着两位表兄，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。他要是还敢说想念从前的小伙伴，会被说是不识好歹的吧？</p>
武攸暨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腰上的金算盘。</p>
小公主的目光落在那金算盘上，精致漂亮的脸上挂着笑容，“这是我送给攸暨表兄的金算盘，你是不是很喜欢？”</p>
武攸暨望着小公主的笑颜，他记得那天在清宁宫第一次见到李沄的模样，她笑的天真可爱，跑过来就往他的手心塞了个金算盘，说那是见面礼。</p>
相比起两位表兄和薛绍对他初始时的冷淡，他更能感觉到来自李沄到善意和热情。</p>
武攸暨还没说话，周兰若就抢了先。</p>
“攸暨表兄当然是很喜欢的。这可是太平送的金算盘，只要是太平送的东西，都是好东西。不管是谁，都会喜欢哒！”</p>
有着苹果脸的永安县主看上去十分可爱，娇憨娇憨的。</p>
武攸暨入宫之后，虽然还没怎么跟两位小表妹相处过，但也知道永安县主是小公主的小尾巴，两人形影不离的。</p>
永安县主天天太平长太平短，经常说她只要看到太平的一根头发就知道太平在想什么，太平说的都是对的，太平给的东西都是好的……巴拉巴拉。</p>
简而言之，永安县主是太平公主的迷妹。</p>
小公主拉着周兰若走到武攸暨的身旁，问：“我和永安可以跟攸暨表兄一起坐吗？”</p>
武攸暨受宠若惊，连忙往旁边让了让，“当、当然可以！”</p>
小公主和永安县主跟武攸暨排排坐，两个小贵主动作相当一致，双手托着嫩脸，津津有味地看着前方空地上扑腾的小鸟。</p>
武攸暨看看前方空地上扑腾着小鸟，又看看身旁的两位小表妹，很想说些什么，可又不知道该要怎么开口。</p>
就在武攸暨不知道该要怎么开口道时候，小公主忽然说话了。</p>
小公主转头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武攸暨，“听说攸暨表兄很厉害！”</p>
武攸暨：？？？</p>
武攸暨一脸懵逼，“什、什么很厉害？”</p>
周兰若：“绍表兄都跟我们说了，说你的算学特别厉害。崇贤馆的老师出了一道算学题，他们都没做出来，只有你做对了，而且速度还很快！”</p>
武攸暨“哦”了一声，轻描淡写地说：“这没什么，算学好……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。”</p>
至少不能像背书达人薛绍那样，不仅能得到老师的喜欢，还能得到许多大人的喜欢。</p>
“攸暨表兄怎会这样想？太平最佩服算学好的人了！绍表兄还跟我们说，攸暨表兄很会画画。”</p>
武攸暨愣住，“薛绍怎会什么事情都会跟你们说？”</p>
周兰若莫名其妙地看了武攸暨一眼，说：“这有什么奇怪的呀？因为我和太平是绍表兄最喜欢的两位表妹啊，他当然会什么事情都会跟我们说！”</p>
由于永安县主说得太理直气壮，小周国公竟无言以对。</p>
武攸暨：“……”</p>
小公主问武攸暨：“攸暨表兄喜欢算学和画画吗？”</p>
武攸暨想了想，跟李沄说道：“喜欢的，但没有特别喜欢。”</p>
小公主眨巴着眼睛，狐疑地望着武攸暨。</p>
武攸暨看着两个小表妹，心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，他从前在房州的时候，觉得自己是个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天才。可到了长安，才发现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有许多。</p>
武攸暨理了理自己的思绪，“在崇贤馆里，我的字写得不是最好的，说到读书背书，也比不上薛绍。我总得有个做得还不错的事情，这么多事情，我的算学好像还可以，老师也夸奖我。”</p>
周兰若托着下巴，好奇地问：“所以攸暨表兄就喜欢算学了？”</p>
武攸暨笑着伸手摸了摸周兰若的丫髻，“算是吧，我做算学的时候，心情会好。”</p>
周兰若：“就跟我画画时一样，做一件事情的时候，只要心里是高兴的，那一定是喜欢的！”</p>
小公主在旁边听着武攸暨和周兰若的话，忽然说：“阎相的算学和画画是很不错的，尤其是画画。如果攸暨表兄想学好算学和画画，我让阎相来教你，好不好？”</p>
武攸暨瞠目结舌地看着小公主。</p>
阳光下，小公主头上的金环闪闪发光，她梨涡清浅，笑得甜美而灿烂。</p>
武攸暨觉得自己都有些不会说话了，因为李沄说的阎相是阎立本，阎立本不仅是宰相，还是圣人的首席画师和大唐的首席设计师，能在他的门下求学，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。</p>
武攸暨：“这、这可以吗？”</p>
小公主侧头看向他，笑着说：“这有什么不可以？攸暨表兄是阿娘的侄儿，又是国公府的继承人，阎相会很高兴有你的这个学生的！”</p>
武攸暨闻言，顿时汗颜。</p>
他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，但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辆的人。</p>
那什么，前几天他还听到背书达人薛绍摇头晃脑地说人只要看清了自己，就不会看轻他人。说的好像很有道理，武攸暨年龄虽小，可到了长安之后，也懂得了许多事情。</p>
皇后姑母对他虽然好，内心或多或少还是失望的。</p>